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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和男友一起吃过的羊杂锅、蛋炒面、和药...... | 三明治

2017-11-22 吴楠 三明治



文 | 吴楠

插画 | 吴楠


我不想承认的,不是我是一个同志。


我不想承认的,是在工作的八小时之内,我必须装作自己是一个异性恋的样子,才能融入这个军工研究所。工作之余的生活,才是真正的生活,而不是活着。


两年前的七月六日,我和他第一次见面。如今,我们再不联系。


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里吃过许多食物,如今我偶尔还是会去吃。不过我不敢也不想和别人一起去吃。开车路过这些店的时候,会想起他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想起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。


一个多月前。他发了一张照片给我,他胖了些,痞笑。他说身体恢复得不错,只要按时吃药,应该会没有什么问题。他说他打算四十岁的时候退休,做点自己的事情。他说他还是单身。

 

一天,他和我说他出了一场小车祸。我吓了一跳。但还忍住了,什么都没有问。过了一会,他说,不过是额头缝了几针,现在已经好了。


我说,你发个照片给我。他不同意。


但过了一天,他发了一张自拍给我。还是帅气的样子。


看着屏幕里面他的照片,我感到特别迷茫。接下来的人生,我们就这样毫无瓜葛了吗?我还是会犹豫。但我知道我们有着各自的人生和生活。


分手后断续纠缠了一年的我们在微信上删除了彼此。不然找不到方法,可以开始新的感情。


我们都需要找到一个可以说出“余生请多关照”的人,然后一起慢慢地吃每一顿饭。

01

/小酒馆的蒜片/


盛夏。已经接近夜里八点,没想到太阳依然舍不得落下,绛红色的光跃过远处大厦的楼顶,斜斜地打进车里,不刺目,反倒有丝悱恻。


从原来的辽宁省图书馆一直向西,路过东北大学、南湖公园、和平广场,就进入了铁西区。一路两侧高楼林立,显得马路细而飘。远远望去,夕阳宛如一颗烧红了的乒乓球,卡住了。


“你看,在这条路上开车,像不像在纽约?”我扭头对副驾驶位置上的他说。


他正低头摆弄着手机,听到我的话,抬起头,眯着眼睛,向前盯了一秒,“我要发个朋友圈。”


我们不约而同地穿了白色的T恤。他穿军绿色的束脚裤。我穿深蓝色的短裤。


“我们公司不允许穿短裤上班。”他不看我,继续玩一个抓精灵的游戏。而我上班是有专门的工作服,通常到了单位才换上。


我们都是同志。


实际上,我经常忘记这一点,除了和同志在一起的时候。好像哈利波特里面提到的通往魔法世界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一样,在日常的世界中,我们都不会标榜自己的身份。下班以后,通过一个入口,从这里切到我们的世界中。对于每个同志来说,这个入口都不一样。


对我和他来说,这个入口是一个类似于微信的即时通讯APP,可以按照距离和在线时间,将所有使用这个APP的同志,以同心圆的样式排列出来。圆心就是你。你可以看到其他人的资料、照片和介绍。这似乎成了我最主要的交友渠道。


“今天吃什么?”这是我们上车以后总是要讨论的话题。因为决定了车往哪个方向开。


他想了一下,“铁西广场有一家店,叫小酒馆,你吃过吗?”


我踩了一下油门,“没吃过。”


我是一个很少在外面吃饭的人,所以和他在外面吃的每一顿饭,都会记得。


这条叫做建设大路的道路,在夜里八点,依旧堵。几百米的一个红灯,一点一点地蹭。肚子不甘心,一边咕咕叫一边折磨我们。


我嘴笨,在车上这个封闭又私人的空间里,找不到有趣的话题。


他装酷。


索性都沉默。


四十分钟后,终于到了地方。他熟练地指挥,“右拐……再右拐……看到那个口了吗……对,从那里下去就是停车场。”


小酒馆不算大。一面是土炕,上面有四张桌子。两张是可以坐七八个人的长方形桌子,两张是可以坐四个人的桌子。另一面是可以坐四个人的桌子,一共三张。


我们挑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。两个人,三个菜。肉沫酸豆角、蒜薹小炒肉、第三个菜我忘记了。唯一记得是,前两个菜里放了很多蒜。


小酒馆是东北菜馆。东北人似乎口偏重。不管什么,都要放到极限似的。咸,辣。厨师为了增加酸豆角的效果,也不吝啬放醋。不喝点酒中和一下,都对不起厨师的大度。


我习惯了母亲做的口味清淡的菜,偶尔吃一吃这样的烈火烹油,倒也觉得新鲜。但吃多了,有些承受不起。喝的水比吃的菜还多。


他喜欢吃,一边吃一边话多了起来。



我一面听他说一些闲淡的话题,一面用筷子夹起当作调料的蒜片来吃。意外地发现,爆锅时候用油炸了,翻炒时又裹了一层味道,放在嘴里嚼一嚼,平时不太接受的蒜味,此时竟可爱起来。


吃了几片,我对他说,“你也尝尝这个,好吃。”于是,我们把菜里所有的蒜片都挑出来吃了。


推开小酒馆的门,熏风。


坐进车里,不知道哪个音乐台,放王菲。两个人继续沉默,听王菲一首接一首地唱。


汇入车流,要穿过过火车的铁道桥的桥洞。


进桥洞的时候,路灯的光暗了下来。


他伸过手,我伸过手,两只手很默契地握到一起。因为对方的体温和皮肤带来的陌生触感,又忍不住轻微地抖了一下。我们继续沉默。


车速悄悄地慢了下来。


我把车停在他家的小区门口,两个人的手却没有松开。我们把头靠在一起,把嘴唇贴在一起。生怕惊动那夜里的梦。


下车前,他轻笑了一下,“早知道不该吃那么多的蒜。”


02

/麻辣串/


在这个城市里,我几乎不吃路边摊。不是因为担心不够卫生。而是不知道怎么和摊主讲,我想要哪些食物。


这好像是一个坎儿,和忙碌的摊主说话,在很多人面前,谈论自己想要的食物,是一件把自己的喜好曝光在大家面前的事情,这对我来说有些觉得难。除非有个人陪着我,才会让我不那么紧张。


当他问我去吃路边摊怎么样时,我下意识地说,“好。”他接着问我,“你喜欢吃什么?”


我就卡住了。


唯一留在记忆里的就是羊肉串。但羊肉串算不算路边摊呢?于是,我说,“路边摊不是在冬天才会摆出来的吗?”他先是一愣,然后就哈哈大笑,“难道你没吃过路边的烧烤吗?”我有点窘,“我只吃过这么一种。”


他瞪大了眼睛打量了我一番,“看来需要我来帮你打开一个新世界了!”他这么一说,我更有些不好意思。虽然我们的年纪不过相差四岁。


他歪着头想了想,然后下定了决心似的,说,“那我们就去吃麻辣串吧!”


我住在这个城市的东边,他住在这个城市的西边。如果我开车从我家到他家的话,需要差不多四十分钟的时间。我以为他会挑一个在这条线路上的某一个路边摊。


谁知道他决定去在这个城市南边的一家路边摊,吃麻辣串。


真不知道这个麻辣串会有多好吃!我一边觉得疑惑一边打开导航。他立刻制止了我,“有我呢,还开什么导航!”


他果然是非常熟练,指挥着我。甚至还告诉我,“从这里左转……没事啦,大家都在这里左转的!”


那是一条小巷子,再向西走一些,就是乐购超市。在这条巷子里,道路的一侧停满了车,另一侧则是七八家路边摊。有卖羊肉串的,有卖臭豆腐的,还有专门卖炸货的。


他带我拐来拐去,然后停在一个挤满了人、但大部分都是学生的摊位前。


“想吃什么?我请客!”


只见摊位上用不同的塑料篮子装着各种菜串。每种串上都用透明的塑料袋罩好,塑料袋的开口部分用橡皮筋捆在竹签上。


金针菇、海带、豆腐皮、茼蒿、苦苣,我挑了几种自己爱吃的。他也挑了他爱吃的。有几种是我平时都没有考虑过要吃的,比如鱼丸。


这里的鱼丸为了方便煮食,切成了半个球形,串成一串。


他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串,和自己手里的串合在一起,递给了摊主。


摊主是一对夫妇。女的负责煮,男的负责把煮好的串递给围在摊位周围的人们。然后在摊位摆的调料盘上刷上又甜又辣的调料。


他和我的串很快就煮好了。


他拉着我的手,说,“来这边吃,人少。”我有点不好意思。毕竟我们都是男生。他却若无其事。边拉我的手边说,“我可是算得上路边文化小王子了!”


居然没有人看我们,大家都在忙着吃。


和一群人站在一起挤着吃东西,真是奇妙。


那天他戴了一条有些长的围巾,围巾上面有一枝梅花,他自己画上去的。他小心地把围巾塞进外套的领子里。


麻辣串放在嘴里,热呼呼的,好像……他的舌头和他的吻。麻辣串带着混合的味道,让我有些不明白这种尝起来简单,其实还有些复杂的味道,究竟是怎么合成的。


我们两个人伸长了脖子,生怕滴滴答答的调料溅到身上。


我们沉默地吃着。忽然他把脸探到我的面前,“你看我的眼睛黑不黑?”


我吓了一跳。


他的眼睛是纯黑的。好像戴了美瞳。


我点点头。


他颇为得意地说,“告诉你一个秘密,我可是中俄混血!”

03

/羊杂锅/


在这个城市里的绝大部分小区都是相似的。无非是,物业好一点或者坏一点,交通方便一点或者蹩脚一点,周边的物价高一点或者低一点。如果不是靠着导航,我大概总会找很久,才能找到他家所在的小区。


那天风很大。他一路小跑着跳进车里。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,然后说,“走吧!”


去哪里呢?前面就是一个T字路口。


“左拐右拐?”


“随便你。”


我下意识地向左打轮。我是从右边来的,不想再走那条路。或许陌生一点的道路会有趣一点吧!没想到越开,两边的住宅越显得老旧。渐渐地连路灯都愈发暗淡。再开几分钟,连路灯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。


“在这里左拐。”我们一直听着车里的音乐,没怎么说话。他忽然就说出这么一句。


拐了个弯,渐渐有了灯光。车也多了一点。


“这里有一家店,你吃过吗?”他扭过头问我,用手碰了碰我握着方向盘的手。


他的手很凉。


我摇了摇头。


“那你找个地方停车吧!”


我们把车停在路边,两个人往一条胡同里走去。他在前,我在后。风吹过来,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。


在一家幼儿园、一家便利店中间,出现了一家小饭馆。按理说这种蹩脚的地方,大概只有附近的人才回来吃吧!偏偏人声鼎沸。这家店叫做“南北顺”,我们被领到最后一张桌子,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洗手间了。


面对面坐下,他点了一道菜,“羊杂锅。”


很快就端上来。


酒精块被点燃。


锅里的汤很快咕嘟咕嘟地腾起了蒸汽。


我有些饿,盛了一碗。吃到嘴里,除了羊肉的肉味,居然是没有其他味道的。咸味、花椒味,什么都没有。


他看着我,笑了,“这个需要自己调味的。我口重,没关系的吧?”


我点点头。


他伸长胳膊,拿过了调料,开始慢悠悠地往锅里放盐、放花椒粉,再放一点味精。


很好喝。羊杂也好吃,有嚼劲。


我们两个男人,对着一个羊杂锅,默默地吃着。


他忽然说,“工作有些累了,想离开。”


“去哪里呢?”


“去哪里都不差不多。只是不想在这个城市。”他顿了一下,然后把脸抽过来,“要不我们出国吧!”


我一愣。


他笑起来,不知道是在开玩笑,还是说真的。


吃完那一锅,他的手暖起来。


在夜幕里,在昏暗到有些朦胧的灯光里,他挽起我的手。


我们并肩走在这样的夜里,看不清脚下的道路,就有了天长地久的味道。


04

/红豆汤圆/


我常怀疑自己不够爷们,因为我很喜欢吃甜食。当他坐在对面,问我,“要不要吃红豆汤圆?”


我迟疑了一下,还是决定吃。他说,“那就吃。”


汤圆端上来的时候,我们正随便聊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。汤圆盛在造型像一个荷叶的容器内,一人一份。并不是东北人习惯吃的几个白色的汤圆,而是用红豆和酒酿一起熬成的浓稠的汤汁,里面放着小小的汤圆丸子。


那红,透着厚重。放在嘴里,温度刚好,甜度也不过分。



我们慢慢吃,仿佛这温度和味道,从嘴巴抵达了心里。他忽然说,“你有没有注意,我常常不在这里,一会几千公里,一会又回来。”


我点点头。我早就注意了啊!可是我该怎么问呢?我怕问得太多,让人觉得控制欲太强。


他说,“我是飞行员。”


我点点头。


接着,他说了很多他降落和起飞过的城市。他说,他有时候要从早上三点起床一直开飞机到夜里,都不晓得会降落在哪个城市。


“明天又要飞了。”他看了我一眼。


我想了想,然后说,“下次,我带你去看电影。”


他点点头,“好的,下次。”


05

/苹果/


终于有了假期,我们说,要在家里好好休息。他每天飞来飞去,似乎并不喜欢在假期的时候再跑出去旅行。


但就在决定下班后见面前的五分钟,他忽然发了消息给我,“临时要加班。”然后就没了消息。


我有些生气,有些不开心。


见他一直都没有上线,索性由他去了。


到了后半夜,睡得昏昏沉沉的。忽然收到了他的信息,“我想去私奔。”第一眼看信息的时候,我的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。


再看一遍,忽然清醒。


我回他四个字,“你在哪里?”


他回,“小区门口。”


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,拎起钥匙,跑下楼,远远地看到他。


我们在小区微弱的路灯灯光下,傻笑了一会儿,然后一起回家。


进了家门,他说,“饿了。”我在冰箱里翻了半天,除了水和酒,就剩一个苹果。单身汉的日子,连做饭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。



我把那个苹果洗了,用刀切开。一人一半。他咬了一口,说,“比新疆的阿克苏都甜。”


凌晨两点半,两个男人,一个窝在沙发,一个摊在摇椅,吭哧吭哧地分别吃掉半个苹果。


洗脸、睡觉。

06

/蛋炒面/


如果不是很饿,下班后我通常不会急着离开办公室。虽然比不了北京上海,但这个城市的晚高峰持续的时间差不多要两个小时。我不喜欢那种停停走走的感觉。


而他从机场下班回到市区,差不多也要六七点以后。时间吻合得刚刚好。


他最近迷上了一家店。在铁西区。


这个城市里有很多门市小店,也不去装修,也不去做宣传。整个店看起来就是随心情开的一般。偏偏味道好,附近的很多居民都会来吃。铁西区的老楼很多、巷子很多,巷子里这样的店也很多。


他要去的那家店,在劳动公园旁边。


我很少去劳动公园,那里简直就是迷宫。公园周边的住宅楼房龄都在二三十年以上,长得一模一样,连道路看起来都差不多。如果没有人指点我,走进去大概就要转悠半个小时才能找到出口。我们戏称为沈阳的“佛罗伦萨区”。

他倒是很熟练,看来吃过不少次了。


左转右转,上坡下坡。果然是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店,店里只能放下厨房和两个冰柜,一个冰柜放肉串,另一个放玻璃瓶饮料。大家都要坐在店外吃东西。


这个城市里很多这样的店,主要卖的是烤串。


他跑去店里,只点一种主食:蛋炒面。我有些不好意思,点了五个羊肉串,五个鸡脆骨。


他瞟了我一眼,“我不吃。”我气笑了,“我吃。”


老板娘看都不看我们一眼,用薄的透明的便签纸,刷刷几笔记好,转身走开。


面端上来,果然和别家不同。蛋将刀削面平摊成一张蛋饼,样子有点怪。他熟练地浇上一点醋、辣椒油,然后用筷子挑开,开始搅拌。我也学着他的模样,拌了几下之后,放进嘴里,果然美味。


相比之下,羊肉串和鸡脆骨相形见绌。


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想法,他得意洋洋地瞥了瞥嘴巴。把一盘面吃得干干净净。他大喊,“算账!”


两个人,四十块钱。


他站起来,大大方方拉起我的手。


“走,回家!”

07

/空/



他放了假,我也有假期。不过,我们都只有两天。去哪里?


索性两个人腻歪在家里。


第二天上午,他家人给他发信息,问他在哪里。他抱着枕头回信息。一来一回,半个小时。他爬起来,“家里有些事情,要回去处理。”我说,“幸好没有出去玩。”他不理我,急匆匆地出门。


一直到夜里十二点,他发了信息给我,“明天也不能见面了。”


我放下正在看的书,“出了什么事情?”


他半天才回复,“家里介绍了一个女朋友。明天要和她去约会。”


我心里一疼。缓了半天,才回复,“好好休息。”


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,我就醒了。


睡不着。


头晕。


就是睡不着。


到了六点,我被一阵敲门声催着爬下床。打开门,是他。他穿着很帅气的外套,拎着一个气球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甚至连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,都不知道。


我们就沉默着站在家门口。


他叹了口气,把气球塞给我,“让它替我陪你。”


说完,他拉了拉我的手,转身走了。


我拿着气球,关上门。把气球扔在客厅里。继续爬到床上,把脸埋进枕头里。那枕头,该死的,还有他的味道。


终于熬不住,爬起来,才看清那个气球是一个海绵宝宝。上面用马克笔写着,“小黄人,好好的。”


他喜欢在我生气的时候,叫我“小黄人”。


那天,我一天没吃饭。我终于知道,我和他之间不是那么简单。


08

/手切羊肉/


一个人忘记一个人,需要多长时间?我对自己说,已经忘记他了。他却偏偏出现。


下班以后,我回到家,收拾屋子、读书、画画。一个月、两个月。身边开始出现追求我的人。他们淡淡地问好,频频地约见,带着一些骚动和寂寞。


一天夜里九点,他发了信息给我,“我出场了。”出场,指的是从机场出来。


我放下手里的东西,回他,“从哪里回来?”


“成都。”


我下午才看到他飞去成都,没想到晚上就飞了回来。


“累不累?”


“累,但更饿。”


“哪里见?”


“路口。”


换衣服,跳上车,开去常见面的路口。


十分钟后,机务中巴开过来。他下车。看到我,笑。


身边人不多,他快走几步。忍不住,小跑过来。两个月没见,他似乎瘦了一点点。


“吃什么?”


“岭头羊。”


开了半个小时的车,换来一盘手切羊肉。嫩。肉里带着软骨。没有放很多调料,带一点点咸。放进嘴巴里,有弹劲。咽下肚,香。


那么多想说的话,忽然都没有了。


一起低头吃东西。沉默地交换目光。


09

/酸奶/


他喝多了酒,闹着要见我。


已经夜里十二点,我很累。犹豫了半天,还是去接他。毕竟他和家人住,我自己住。他在家耍酒疯,还是不方便。大不了折磨我一个人。


他喝得并不多,带着一点酒味。能看得出,他压力很大。他紧紧地抱了我一会儿,然后才钻进车里。


快到我家的时候,他忽然问我,还有没有便利店在这个时候开着?我想了想,开到一条比较宽阔的马路上。果然,那家便利店还亮着灯。


我说,“你想买点什么?我去买。”他有点不高兴,推开我,“我要自己去。你又不是我,怎么知道我想吃什么!”


我任由他自己下车,晃悠进便利店。


过了一会,他拎着一袋东西出来。居然是十瓶酸奶。


我笑着说,“你能喝完这么多吗?”


他说,“我干嘛要喝完。不是还有你吗?再说,可以放在你家,我每天都来喝。”可接下来的几天,他都没有出现。那些酸奶马上就要过期了。


我把那些酸奶送给了同事。我不想喝那些酸奶,害怕会想念他。


我也不想问他怎么还不来喝酸奶。酸奶没有了,可以再买。


10

/曲奇/


他迷上了烤饼干,买来了小烤箱。每天都在家里忙。终于给我送来一小袋曲奇。


那曲奇的颜色,有深有浅,有的甜味太浓,有的太油腻,有的平淡,有的浓烈。明显不是一个批次烤出来的。


我用莲花碗装好了,挑了几个来吃。忽然想起了什么,发了消息问他,“你一个人做饼干,忙得过来吗?”我和他认识了这么久,除了吃吃喝喝,就是在我家。我还从来没有去过他家。


我想去他家看看是什么样子。也许很乱,毕竟是飞行员,哪有那么多时间打理自己的房间。


他半天都不回。


后来,过了很久,他才回复,“我自己能搞定的。”


我只好沉默了。


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周,他还是在家里烤饼干。他不需要飞了嘛?而且,他烤的曲奇,真的不怎么好吃。我吃了那么多的曲奇,胖了差不多五斤。我还是没有去过他家。


终于,他忽然联系我,“送我去医院?”


我看到医院两个字,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。急忙开车到他家的小区门口。他很慢地走出来,小心地坐上车,告诉我医院的名字。


当时是中午,不知道中午时分,怎么还有这么多车在路上,一路慢吞吞。


我不敢问他为什么去医院。他终于打破沉默,“这次估计很严重。”


“我陪你吧!”我说。他忽然发了很大的脾气。他说我管他管得太多了。他说他不开心。我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语回答。下车前,他说,“我约了一个熟人,他是这个医院的医生,他会陪我的。”


晚上我回到家,打开冰箱门,看到满满的一碗曲奇。每一个曲奇的核心部分,都做成了心形。


忽然很难过。


后来他告诉我,检查结果出来了,有可能恶化成为癌症。


他不再见我。


这个城市的八月居然如此热。热到我把自己扒光了,扔在地板上,依旧汗如雨下。天热得把空气都烤糊了,发出吱吱的声音。我怎么都想不起来,那段日子都吃了些什么。也许是水,不然,不会流那么多的汗。也许是盐,不然,不会在衣服上留下那么多印记。


我找出那张办了很久,却一直都没有用过的健身卡。也不开车,骑脚踏车。二十分钟到健身房,开始跑步。五分钟之后,头晕眼花。坐下来休息。不晕了,继续跑。每次都要跑到快脱水,然后买四瓶冰镇的水,喝下去。整个人有了短暂的焕然一新。


回家的路上,又是一身汗。到家继续喝水、躺在地板上。


然后,开始想他。


我不知道为什么,他可以告诉我得了癌症早期,却不愿意出现在我的生活里。我不知道为什么,他可以让我送他去医院,却不愿意让我陪他做检查。我不知道为什么,我们不过在一起一年多的时间,却可以让我难受到这样的程度。


不吃东西,不觉得饿。跑步跑到昏,不觉得难受。


两个月,瘦了七十斤。


同事们完全认不出我,以为我得了癌症。


我知道其实我还好。只是失恋了。

11

/药/


我这样一个嗜吃如命、毫不挑食的人,在冬季来临之前,失去了对食物的兴趣。哪怕是特别喜欢吃的东西,摆在面前,也没有想吃的欲望。我开始不回父母家,因为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。在工作上只能竭尽全力地做好,但显然不如以前。


这个城市开始下雪的那天,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,“托人从国外买了药,效果还可以。以后再也不能吃辣的和海鲜了。”


我看了半天,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。搞不懂他。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。


我对自己说,喜欢一个人是一件事,懂得一个人是另一件事。我搞不懂他,就算喜欢他,也只是强人所难。


差不多快到春节的时候,我发现自己出现了始料未及的情况。最开始,是在健身房上动感单车的课程时,听到《成都》,开始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。回到家里,看到一本书、地板上的一张纸或者草缸里面的鱼,开始泪流满面。


我简直迷上了哭泣。任何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,都能让我哭个不停。


作为业余的心理咨询师,我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是抑郁,更可能的是躁郁。


过了春节,终于挨不住,去了医院。医生开了三种药,我不想吃。有两种药会让思维变得很慢,会变得识别不出天空的颜色,会变得想不起来痛苦,会变得体验不了快乐。


我开始服用帮助睡眠的药物。


我早就可以忽略掉药的味道。扔进嘴巴里,快速地喝一口水,咽下去。但躺在床上,半个小时之内一定会睡着。只是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,仿佛身体睡着了,精神一直醒着,却只能困在身体里。


他正在服药抵御癌症,我正在服药抵御躁郁。

 

终于,我们偶遇。


他在等公用汽车,我要穿过马路去复印。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我。我瘦了,换了衣橱里全部的衣服。他也瘦了。也许是累了吧,蹲在马路边,低着头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 

我停下脚步,迟疑了好久,不知道应该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走过去,还是应该打个招呼。就在这一瞬间,他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。然后,很冷漠地扭开脸。


我心里针扎了一样。于是,我走过去,心想,“你不是不想见到我吗?我偏要叫你见到我。”

 

可是当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,他迟疑地抬起头,愣了几秒钟,才笑了起来。我立刻明白,刚才他并没有认出我。


这一下,我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
最后,只说出一句,“我的车在那边。”


他说,“那你送我回家。”

 

临下车的时候,他忽然探过头,吻了我一下。


嘴唇很凉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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